第二十四章录像厅魅影-《我的灵光往事》
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录像厅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。那是一个神奇的所在,狭小的空间,昏暗的灯光,混浊的空气里弥漫着烟味、泡面味和汗味。屏幕上轮番上演着港台的武打片、枪战片,偶尔还有一些从特殊渠道流入的、带着“颜色”的片子。对当时许多年轻人来说,那里是窥探外面世界、释放过剩精力的最佳场所。
厂里几个小年轻是录像厅的常客,其中就包括我徒弟小张(经历了“气功”风波后,他消停了不少,转而迷上了这个)。他们常去的是离厂区不远的一家,招牌歪歪扭扭地写着“夜来香录像厅”,老板是个外号“黑皮”的精瘦汉子。
一天晚上,小张他们几个看完午夜场,一个个顶着黑眼圈、兴奋地议论着剧情回到宿舍。小张凑到我身边,神神秘秘地说:“师傅,今儿邪门了。”
“咋了?又看到啥‘带功’的片子了?”我打趣他。
“不是!”小张压低声音,“正常片子放完,都后半夜了,黑皮老板说给大家‘加个餐’,放一部刺激的。结果……您猜怎么着?”
他说,当时厅里没几个人了,片子一开始画面就雪花严重,声音刺啦刺啦的。放的好像是个香港的鬼片,但情节支离破碎,看着看着,屏幕里的背景——那个古旧的宅院,越来越眼熟。
“我看着看着,汗毛就竖起来了!”小张声音发颤,“那宅子的布局,那窗户,跟……跟咱们厂后头那片快拆了的‘专家楼’老房子一模一样!”
更瘆人的是,片子里的鬼影幢幢,偶尔闪过一张惨白的脸,小张发誓,那眉眼依稀就是以前住在“专家楼”里、几年前去世的一位老工程师的模样!当时厅里剩下的几个人也都觉得不对劲,嚷嚷着“换片换片!”。黑皮老板也慌了,赶紧切了片子,嘴里还骂骂咧咧:“妈的,这带子哪来的?邪了门了!”
他说的“专家楼”,是厂子早年给苏联专家盖的宿舍,红砖结构,苏式风格,后来专家撤走,就分给了厂里的高级技术人员。那位老工程师我也认识,是个有点古板但技术精湛的老人,无儿无女,前几年病逝在里面。那栋楼后来就被传有些不太平,加上设施老旧,厂里计划要拆,住户也陆续搬走了。
我第二天特意去“夜来香”找了黑皮老板。他心有余悸,从一堆落满灰尘的录像带里翻出那盘带子,带子上没有任何标签。
“我也纳闷呢,”黑皮挠着头,“这带子混在昨天新进的一批港片里,也不知道是谁塞进来的。放出来就这德行,真是活见鬼了!”
我拿着那盘沉甸甸的录像带,看着上面模糊的反光,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。这不像马三爷遭遇的山精野怪,也不像筒子楼里含冤的影子,更不是气功大师营造的集体幻觉。它是一种更“现代”的诡异,借助着新兴的媒介,将一段过去的记忆,或者说“残影”,投射到了这嘈杂的录像厅里。
我没有把带子交给厂里,也没去找马三爷。这盘来路不明的录像带,像一块冰冷的铁砣坠在我心里。它承载的不是山野精怪的传说,也不是含冤而死的执念,而是一种更缥缈、也更沉重的东西——一段被时代车轮碾过、即将彻底消失的记忆,借助这崭新的玩意儿,发出了无声的嘶鸣。
在一个天色灰蒙蒙的午后,我揣着那盘录像带,独自去了那栋即将拆除的“专家楼”。午后的阳光有气无力地透过破损的窗框,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。楼里死寂,只有我踩在碎砖烂瓦上的“嘎吱”声,以及远处推土机若有若无的轰鸣。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木头、潮湿的墙皮和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空洞感。
我找到那位老工程师曾经住过的房间。门虚掩着,一推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吱呀”声。屋里比我想象的更空,几乎什么都没剩下,只有一张缺了腿歪倒在地的木桌,和墙角一堆不知名的垃圾。墙壁上,当年挂照片的钉子印还依稀可辨,旁边是孩子们用粉笔画的歪扭的飞机大炮。
我站在房间中央,从怀里掏出那盘录像带。冰冷的塑料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。我蹲下身,把它轻轻放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中央。它躺在那里的样子,显得格外突兀,像一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异物。
我没有念咒,没有祈祷,甚至不知道该对谁说,说什么。是对那位沉默寡言的老工程师?还是对这栋见证了荣耀与沉寂、如今行将就木的老楼?或许,我只是想给这段以诡异方式浮现的“过去”,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结局。
我在门外找来半块残破的红砖,握在手里,沉甸甸,冷冰冰。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盘磁带,然后闭上眼,用力砸了下去。
“咔嚓!”
清脆的碎裂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,甚至激起了微弱的回音。塑料外壳四分五裂,里面漆黑锃亮的磁带卷曲着、痉挛般弹跳出来,散落一地,像某种被强行剥离、暴露在空气中的神经,又像是一段被具象化的、纠缠不清的往事,终于在此刻被彻底扯断。
我蹲在那里,看了很久。直到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再次清晰起来,像是催促的鼓点。我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尘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没过几天,“专家楼”便在机器的怒吼中化作了一片废墟。那盘破碎的磁带,想必也连同无数的砖石瓦砾一起,被运走,被掩埋,彻底归于沉寂。
这件事,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。它成了我心底又一个无声的秘密。有时我会想,那盘磁带或许真的只是粗制滥造的冒牌货。但更多时候,我宁愿相信,那是老楼在彻底消亡前,一次无意识的、笨拙的“回光返照”。它用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,提醒着路过的人,这里曾经存在过什么,又无声地告别了什么。
而我能做的,也仅仅是充当了一个沉默的见证者,并在最后,亲手为这诡异的告别,画上了一个笨拙的句点。